圖來自吳冠中
作者:羽戈
01
鄢烈山先生是我尊敬的文壇前輩。有一天他發(fā)來消息:剛才見你滿口“逼格”,覺得很不好,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說了?
這一天是2015年1月26日。當晚,我在朋友圈寫道:“今天被鄢烈山老師批評,此后不再使用‘逼格’一詞(包括這類詞)。立此存照,切記切記!
一約既定,萬山無阻。這不僅出于對前輩的承諾,抵制語言的低俗化,我更想挑戰(zhàn)一下自己的定力。此前持戒,最成功的是戒四國軍棋,余者如戒酒、戒晚睡,往往半途而廢,立志戒一個月,只能苦撐大半個月。所以我要試試,此次戒“逼格”,能堅持多長時間。
這可歸入“臟話戒”。如你所知,所有戒中,臟話是最難戒的一種,因其在多數(shù)時刻,都是無意識的產(chǎn)物,不比戒煙、戒酒等,大抵可由意識控制。猶記當年,臟話連篇的蛋總常常發(fā)誓:“我操,我他媽再也不說臟話了!”這于是成為了我們寢室的經(jīng)典笑話之一。
持戒至今,一年將近。這期間,有好幾次,“逼格”已經(jīng)起于心底,奔至喉嚨,直欲噴薄而出,好在最后關頭,意識占據(jù)了上風,未將這個詞宣之于口,而換作“格調”等。就結果而言,我把持住了;然而若論持戒在心,終歸還是犯戒。最理想的境界,則在于心中壓根不起“逼格”一念,就像這個詞誕生之前那樣。
這實在太難了。你自己可以不用“逼格”,卻無法禁止他人使用。作為這個時代的流行語和關鍵詞,“逼格”已經(jīng)成功取代“格調”,飛入尋常人口,對此,沒有人能夠聽而不聞、視而不見,但有所見,必入內心,化作雜念,破壞持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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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-4-23 16:03 上傳
02
詞語,尤其是新詞(舊詞生出新義,亦屬此列),正可視為時代的投影。不妨說,有什么樣的時代,便有什么樣的詞語,時代的性質塑造了詞語的面目,反過來,詞語的流行將改寫時代的風貌,甚至會支配時代史的書寫。從“格調”到“逼格”的轉型,當作如是觀。遙想當年,“格調”一詞隨保羅·福塞爾《格調》一書而風靡,正呈現(xiàn)了那個時代的格調;彼一時此一時,當“逼格”及“裝逼”“撕逼”等盤旋于今人嘴邊,則呈現(xiàn)了現(xiàn)時代的格調,不,逼格。這兩者之間,相隔還不到二十年。
以“逼格”為基點,我們將會發(fā)現(xiàn),這個時代的新詞,特色之一,即不脫“逼”“屌”“婊”等字眼,尤其是“婊”字,簡直百搭,可與許多名詞配對,如“綠茶婊”“心機婊”“圣母婊”“道德婊”等。再加上傳統(tǒng)的“賤人”“賤貨”等,共同構成了時代話語的低俗氣質。也許有人不喜“低俗”這個詞的政治意味,那么我們可以換一個說法:粗鄙。
我不認為,說臟話就是粗鄙。這得看臟話的性質、言者的意識,以及對他人的傷害。蛋總是典型的重慶人,平時滿口臟話,曾被我譏為“生殖器長在嘴上”,與之對談者大都不以為忤,因為他說“我操”“我日”等,只是為了強化語氣,并無辱罵對方之意,F(xiàn)在這些言必稱“屌絲”“窮逼”“綠茶婊”的人呢,幾乎每一個詞語、詞語的每一筆畫,都充滿暴力屬性,以凌辱、攻擊為目的;而且話語暴力的運行軌跡,往往不是弱者反擊強者,而是弱者內部自殘,或者說,弱者折辱更弱者。這正應了魯迅在九十年前的批判:“勇者憤怒,抽刃向更強者;怯者憤怒,卻抽刃向更弱者。不可救藥的民族中,一定有許多英雄,專向孩子們瞪眼。這些孱頭們!”
試看這個時代最流行的標題:“致賤人”、“致Low逼”、“致道德婊”……當它們像蒼蠅一樣爬滿日漸華美的手機屏幕,我則百思不得其解:難道我們的漢語貧瘠到這等地步,若不用“逼”“婊”,便不足以精確表意,甚至不會正常說話?難道我們的心理疲乏到這等地步,只能在“賤人”“Low逼”的粗鄙之中尋覓施虐與受虐的快感?難道我們的思想冷酷到這等地步,必須以諷刺、羞辱的方式表達憤怒和憐憫?
這背后,還是那個老話題:相比說出了什么道理,說理的方式,即怎么說理,其實更為關鍵。這也正是為什么我一直強調,閱讀胡適、王小波等,相比說理,更應該關注他們怎么說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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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-4-23 16:03 上傳
03
話說回來,“逼”“屌”“婊”等新詞的流行,不能單單歸罪于“致賤人”、“致Low逼”的作者,對一些作者而言,不是他想寫什么就寫什么,而是讀者和市場需要什么,他才寫什么。如果“賤人”不能吸引眼球,他可能會改寫“致圣人”,如果“Low逼”不能激起波瀾,他可能會改寫“致土豪”。所以說,漢語的粗鄙化,乃是這個社會的共同罪行,大概只有像鄢烈山先生這樣“有心挽狂瀾于既倒的悲壯之士”,能夠免責。
這一百年來,漢語所承受的苦難,累加起來,可能要重于此前千年。粗鄙化是一端,黨化官腔所帶來的戕害則有過之而無不及。盡管偉大領袖慧眼如炬,未雨綢繆,早于1942年便撰文《反對黨八股》,然而我們的政治語言,依然深陷八股的泥沼。陳云《官腔》一文總結道:“新式官腔以合成復詞為主,舍具體而用抽象(preferring the abstract to the concrete),將天然言語變?yōu)楣I(yè)程序,意圖削弱民眾的詞匯,令其思想與感情貧乏,易于擺布。”邱科夫斯卡婭對蘇聯(lián)官腔的批判可為參照:“試讀他們的通知、決議、報告、評論,不帶前綴‘不’、‘非’或‘反’、不帶后綴‘論’、‘主義’或‘者’、‘分子’的詞,在他們簡直是沒有的!
試舉一例。譬如“提高改革決策的科學性,增強改革措施的協(xié)調性,找準深化改革開放的突破口,明確深化改革開放的重點”這樣的官員講話與社論語言,不僅啰嗦,而且空洞無物,完全可以簡化為“改革要科學決策,協(xié)調措施,找準突破,明確重點”,雖然依舊空泛,至少讀來會順口一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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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-4-23 16:03 上傳
04
《中國周刊》曾將這個時代定義為“粗鄙時代”,并斷言,最糟糕的粗鄙,是“強者愈粗,弱者愈鄙”。就語言而論,官腔的最大特點可謂“空”,新詞的最大特點的確是“鄙”。前者架空了漢語,后者貶低了漢語。前者使?jié)h語淪為稻草人,后者使?jié)h語淪為侏儒。二者合力,則使社會斷裂:上半身空虛,下半身腫脹。
這么說,絕非要把責任推到時代頭上。還是那句話,時代與語言,相互成就。粗鄙時代是粗鄙語言的幕布,粗鄙語言則是粗鄙時代的臺詞。
當漢語江山花果飄零,支離破碎,陷入重度污染,我們能做什么呢?我的批判,最大意義只能是反躬自省,反求諸己;诖,我愿繼續(xù)守護與鄢烈山先生的約定,并試圖證明,不用由“逼”“屌”“婊”等所構成的新詞,正如不用那些官腔,我們依然能正常說話。也許我們所缺乏的不是正常說話的能力,而是正常說話的意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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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-4-23 16:03 上傳